北方的春天总是来也匆匆，去也匆匆，明明过了一大半，却总觉得似乎冬天才刚刚走过。
夜里风凉，浮云遮去了唯一的亮光，天地间黑压压一片，放眼望去，辽阔的天际延伸开去，将一切包裹起来。青石小路上的琉璃灯发出幽篁的灯光，衬着这夜更是深邃幽凉。
书房里，楚亦还在忙于公务，最近各处的风障阳畦已经开始着手准备，等到春末，生长期最短的一批蔬菜就可以提前上市。反季节蔬菜向来有市无价，苏容瑄相当于是为楚家谈了一桩天大的买卖。
“少爷，已经快三更天了，先去休息吧。”
楚亦揉揉眉心，指着左手边的一沓文件，“这些连夜发出去，让他们按着上面的吩咐做。”
董叔拿过收起。
“少爷，夜深了，要不要直接就在这书房就寝。”
楚亦摆手，“不必了，回锦华居。”
锦华居外是道蜿蜒的游廊，底下铺的红木制小板，两边悬挂这数盆吊兰，轻轻摇曳，漾出一道旖旎景致。
游廊前的藕荷色石阶上坐着一位不速之客，托着下巴数着手中随意摘来的一朵月季，花瓣一片一片地掰落，风扬起，吹拂得满地都是。等到摘完最后一片，一个偌大的阴影遮去了本就不亮的琉璃灯光。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？”楚亦看着台阶上坐着的黄衣女子，夜色浓郁，她穿得如此单薄，倒是不怕冷。
苏小匪扔掉手中的枝干，抬起头来笑得春光灿烂，“我在等你啊。”
“有事？”
她点头，缓缓道：“楚亦，我们谈谈吧。”
楚亦黑眸闪过一丝错愕：“谈什么？”
“谈谈苏家到底欠了你多少债。”苏小匪耸肩。
楚亦眼中似有暗流涌过：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？”
苏小匪歪着头，状似天真无邪地问：“难道这次岐谷的突变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？”
楚亦目光沉敛，“所以呢？我说是当如何，不是又当如何？”
“你说是就代表我猜对了，楚家和苏家一定有过一段不得不说的仇怨纠葛。你若说不是那我还是猜对了，因为你的否定是个谎言，不具备有任何假设力。”
“这件事情和你无关。”
“现在有关了。”
楚亦冷冷地看着她，黑眸寒彻，宛若万丈深渊，白雾茫茫探不到底。
“你对苏明扬做什么我都可以选择忽视，甚至会在一旁拍手喝彩振臂高呼，但是这一次，我弟弟是因此而受得伤。”
“苏明扬会带苏文昊去不在我的料想之内，我本是想看苏明扬的好戏，没想到最后事情时这般演变。”
“我也没想到苏家与楚家是真的有深仇。”
琉璃灯盏下，楚亦衣上莹莹碎光，“你是怎么知道的？”恐怕连苏明扬自己都不晓得有这笔仇怨。
苏小匪面上笑吟吟，“本姑娘天资聪颖，自然能猜中。”她又一下褪去笑，掰手细数，“当初寿宴刺杀之时，你虽然位置站得远，但凭你的功夫越过红木桌插手打斗根本易如反掌，可是你却不经意地往后慢慢退去，直至苏明扬快有生命危险你方被迫出手。这点本来宾不能作为直接证据，我当时也只道是你生性冷漠，不欲好管闲事而已。此其一。”
“董叔对我成见极深，我一个丫头片子，不曾招他惹他，即便我以不正当又不入流的手段嫁入了楚家，但也不至于让他时不时就用充满杀意的眼光盯着我，而且还不像是针对我个人而来。此其二。”
“我查了一番，岐谷谷主成晁和楚家没有任何生意往来，可是你的房间里居然藏放着岐谷包括地图在内的部分资料。劫银子的那天晚上，你知道是岐谷的船只，可是却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的提议，果断劫下那一万两的白银。我原以为是你不惧麻烦，现在想想，必然是你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，知道苏明扬要秘密率兵攻打岐谷，所以才会这般毫不忌讳。此其三。”
“我说的对吗，楚家主？”
“啪，啪，啪——”楚亦轻轻鼓掌，“你说你聪明我确实很认同。”
苏小匪不知从哪又抽出一朵月季，又是一片一片地掰开，扔掉，掰开，扔掉……
嘴里贱贱道：“我的聪颖是公认的。”
楚亦拂袖，望向遥远天际，“夜深了，回去吧。”
苏小匪依旧坐在石阶上，冰凉之气不断地窜上她的的身体，四肢百骸都有些寒气在默默流动，但小脸却异常地坚定，仰着头，静若神女，“我想知道真相。”
楚亦深呼吸，“我说了，让你回去。”
“我想知道真相！”
“你就不怕等知道了一切，或许今晚过后，你永远都走不住这个地方？”
苏小匪背部挺直，手中的月季花紧紧窝在手心，余下的三片花瓣一震，飘然落下。
“以前有个人告诉我，能者当有所畏，有所不畏。不管怎么样，我一定要知道这件事的始末。”
“是为了苏文昊？”
“对，你想对苏家做什么与我无关，但是苏文昊是我的弟弟，若是牵扯到他，我不得不管。”
楚亦身子前倾，一手快如闪电地扣住苏小匪的脖颈，慢慢、慢慢地收缩。
我……靠……！苏小匪在心里头暗骂，问候楚亦他家祖宗十八代，动不动就有暴力倾向，凭着武力解决问题，怪不得楚家和谐气息不浓郁。
“如果，我不想说呢？”
苏小匪有的时候骨气就跟节操一样，说丢就丢，有的时候又死活抱着一根傲骨不撒手，威胁恐吓权当放屁，求得事实才是真理。
于是她仰着下巴淡淡道：“我会自己去查，或许会久些，不过我必然会得出结果的。”
“你在找死！”楚亦身上起码压了五百座火山，苏小匪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炸得魂飞魄散。
只是一想到苏文昊依靠她的样子，苏小匪就瞬间定下心来，“我不是在找死，我只是在找真相。现在的问题其实很简单，要不你告诉我事实，要不我自己去寻找事实。”
咻咻的清风感觉带了点森冷，楚亦的脸几乎贴上她的，从远处看像极了是一对恋人在徐徐晚风中伴着幽沁花香耳畔厮磨。
苏小匪双手轻握，心里边扑通扑通直打鼓，面上却是平静温和，仿佛只是在和身前之人闲话家常，随意聊侃。
楚亦没说话，苏小匪接着道：“这对你并没有损失不是吗？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弟弟，而你想对付你的仇人。但是，我必须要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，你要如何对付苏家，又要如何……处理我和苏文昊？”
自打她来到异世见到楚亦后，他们两个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气氛紧张，言语寸步不让。她很早就想过，楚亦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，只是彼时还不曾料到这段故事里有苏明扬，还有她和苏文昊。
如斯凉夜，苏小匪的手心却都是薄汗，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，眼眸坚定而无畏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楚亦。现在的角色很明显，她作为一名待宰的羔羊，楚亦作为一名宰羊的侩子手。双方要是谈判顺利，以和平方式落幕，那么明天起来该吃吃该喝喝，一切按着轨道走。
要是谈判不顺利，她这只待宰的羔羊就该呵呵了，楚亦只稍大手一拧，咔擦一声，她立马就又得下地府找黑白无常兄弟报道，就是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让她给穿越回去。
楚亦沉默了许久，苏小匪几乎都要怀疑他立地成雕像，结果感受到脖颈上的那双夺命铁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开桎梏。
子啊，圣母玛利亚，感谢你们除了赐予楚亦高超的武学，高冷的性格，高价的颜值，还赐予了他高洁可贵的善心。
苏小匪揉揉自己估计已经发青的可怜脖子，拂去衣摆上的月季落花，施施然站起身来，笑得一闪一闪。
敛去脸上笑意，转身对着摆脱去浮云的莹白圆月立直身子，苏小匪举起一手正色起誓，“今日之事，但凡种种，惟记在心，不究楚家行迹，不管苏家祸福。只欲保苏文昊安康无害，恩仇不论大小，只求不累于他。我苏容瑄定当与苏家界限分明，助楚亦报仇得胜。若违此誓，任凭楚亦惩处。”
放下手，回首看到楚亦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，双手负在身后，越过她往前面的欲雪亭踱步而去，“跟我来。”
苏小匪喊停，“等等。”
楚亦不耐烦地看她，苏小匪屁颠屁颠地返回去把台阶上一大坛铃兰春抱起，踉跄地追上楚亦，嘴唇动了动，说：“可以了，走吧。”
“这是什么？”楚亦眉头皱起。
苏小匪抱紧怀中重量高达三十多斤的美酒，缩了脑袋道：“东铭美酒铃兰春。”
“楚家酒窖里拿的？”
苏小匪抿嘴，点头。
“带它做什么？”
“我怕你待会要是讲到义愤填膺之处估计会再掐我脖子，寻思着给你喝点酒或许会放松一些。”
“……”楚亦面如黑墨。
苏小匪心一沉，“要不，我这就把它放回去？”
“跟上！”楚亦沉着声音。